到了八月,金风送爽,却吹不散紫禁城乾清宫内的凝重气氛。暖阁里,朱厚照斜倚在靠背上上,手中把玩着玉虎,看着屋内的内阁首辅毛纪、次辅王琼与英国公张仑,眼神似笑非笑。
朱厚照特意传了他们仨入宫,倒不是特别恩典,而是朱厚照要夏言、乔宇二人值守内阁,王宪因为还兼任兵部的差,所以才让他们仨入宫。
“尔辈大臣可知,这几日京城传得最凶的是什么?”朱厚照忽地开口,玉虎在掌心轻轻敲击,“竟是传言朕有意敲打边将,尔辈大臣岂能不知,种勋坐事下镇抚司,乃因其任内失律,致边备废弛,又无端生事,勾连藩王,国有国法,军有军规,朕安能因其一武将而废祖宗之法?今小人妄议,竟言朕苛责边将,真是愚不可及!边镇主将身负封疆重责,若不严加约束,何以御虏寇、安黎庶?”尾音拖得老长,落在金砖上嗡嗡作响。
毛纪心头一紧,这些日子就听说顺天府有人在茶楼散播“天子借孕立威”的话,不想竟传入圣耳。不用说一定是田春那厮透露给皇帝的。他抬手整了整乌纱,沉声道:“启奏陛下,市井流言向来如秋风落叶,无根无凭。种勋案未下刑部,走了锦衣卫流程,外臣难免揣测。待案情水落石出,谣言自止。”话到此处,见皇帝把玩玉虎的指节骤然收紧,又补一句:“陛下为国操劳,何须与匹夫之议较真?”
朱厚照冷哼一声,玉虎“当啷”砸在案上:“较真?他们倒比内阁还懂朕!说什么皇后分娩前必结案,朕若真是任性之君,早该在种勋兵败时就砍了他的头,何必费时查他?”忽然支起身子,目光如刀划过毛纪,“毛先生,你可知,他们还传言说种勋是杨一清在陕西时提拔的人,如今犯了事,为何不连坐保荐人?”
毛纪后背浸透冷汗,杨一清是三朝老臣,如今还提督京营,此刻若提连坐,怕是要牵连满朝。他膝头微屈,沉声道:“用人唯贤是陛下圣明,然律法只论罪责,不究渊源。种勋若有罪,当依《大明律》论处;若无罪,自当还他清白。用人权柄在天子手中,造谣者也的确甚为可恶。”眼角余光瞥见王琼微微颔首,心下稍定。
王琼上前半步,拱手道:“陛下明鉴,边镇将领最忌朝中非议。种勋案拖延日久,反让宵小有机可乘。依臣之见,可着刑部与锦衣卫共审,限期结案,既堵悠悠之口,也显陛下秉公。”这话既合了皇帝想结案的心思,又给了刑部面子,端的是左右逢源。
毛纪瞧着皇帝的黑眼圈,心中便知皇帝又熬夜了。当下就要劝谏一番,却听到皇帝接着道:“下镇抚司就是杜绝再走私情,让他们知道朕对这种违法乱纪之辈绝不宽容。”
王琼道:“万岁何必和他们置气?”
朱厚照挥袖道:“非朕与彼等斗气,实乃彼等造言生事,淆乱朝纲!朕意已决,差东厂太监田春总领京师缉访,凡有妄议朝政、散布流言者,一体捕治,毋使莠言惑众!”
毛纪等三人闻听,尽皆色变,毛纪急趋半步长揖道:“陛下明鉴!京城既有五城兵马司巡捕盗贼、整饬市容,又有御史言官司风纪监察之职,更兼锦衣卫掌缉捕诏狱之权,三重衙门各司其职,足以维系京畿纲纪。今若另令中官提督缉访,恐生叠床架屋之弊——彼等内臣恃宠而骄,或借机罗织罪名、鱼肉士民,反致官民惶惶,淆乱视听。伏望陛下念及祖制,收回成命,仍以三衙协理京务,庶几上下相安,朝政清明。”
朱厚照沉声道:“朕闻太宗文皇帝设立东厂之初,便着意令其访察谋逆、妖言、大奸恶诸事,与锦衣卫分掌缉访之权,俾得互相稽察、彼此制衡。祖宗成法如此,非朕擅自更张。今将锦衣卫部分职司分与东厂,不过循旧制而行——东厂但司侦听之事,一应审讯鞫问仍由三法司并锦衣卫主理,断不使内臣专擅威福。”说着又拿出一奏本道:“徐鹏举言既要守备南京,又要祭祀,力有不逮,乞辞去南京守备。”
毛纪闻言微怔,知陛下有意岔开话头,通过刚刚皇帝所言心下方知,这不过是皇帝驭下之道,在分其权、限其责,仿一司尾大不掉之患。不使厂卫之权畸重难制,既然皇帝许诺审讯鞫问仍由三法司并锦衣卫主理,也不在争执,于是容肃声道:“陛下明察秋毫!徐鹏举世受国恩,袭爵魏国公,掌南京守备兼奉祀孝陵,此乃朝廷寄于宗社重责。突然上疏请辞,臣愚以为或有三端可虑:其一,真是力有不逮,不克负荷;其二,与镇守中官龃龉难协;其三……”言至此处略作停顿,目光微垂,“或恐京师近来举措风声远播,勋贵之家心有惴惴,故以请辞试探圣意。”
见朱厚照眉锋微动,毛纪续道:“孝陵乃太祖高皇帝体魄所安,南京又系祖宗根本之地,徐鹏举若骤然去职,恐动摇人心。伏乞陛下遣亲信大臣驰往南京,一则探问徐鹏举虚实病因,二则查勘南京守备衙门与内廷、地方诸司协作情状,三则宣谕圣朝优礼勋贵之意。如此,既可稳宗社之基,亦可消弭外间浮议,使天下知陛下于国之柱石始终恩礼优渥。”
王琼偷眼瞧了瞧皇帝阴沉的脸色,心中暗自思忖。这徐鹏举身兼数职,位高权重,此时请辞,确实蹊跷。他清了清嗓子,小心翼翼道:“陛下圣明,魏国公掌中军都督府,又守备南京,事务繁杂。许是觉得奉祀之事难以兼顾,才恳请辞任。依臣愚见,陛下不妨恩威并施,既加其官爵,又另派他人协理,如此可保南京诸事安稳。”
朱厚照似是赞同,微微点头,目光却转向一直沉默的英国公张仑:“英国公,你如何计较?”
张仑心中一紧,他与徐鹏举并无多少往来,此刻皇帝突然相问,定有深意。他抱拳沉声道:“回陛下,臣兼管都督府,尚且自顾不暇,南京之事,臣并无听闻,不敢妄言。”
朱厚照盯着张仑看了许久,笑道:“你担心个什么?”接着便收起笑容,神色转冷,“他欲辞任?朕偏不许!着加南京守备、魏国公徐鹏举为太子太保,所请辞本留中不允。另谕:司礼监太监张永,原提督广州军器造办,今改提督南京军器造办事;差司礼监太监苏进接掌广州军器造办提督之职。以上各令,内阁当速速条旨。”
皇帝话音一落,三人纷纷口称遵旨,而侍立一旁的张大顺心中却是极为激动,干爹平安了。提督南京军器造办,是徐鹏举在做的事,但是诏书上并没有免去徐鹏举的差事,很显然这是一个过渡职位。等过些个三五年,干爹便可以在南京养老了。
屋内这三个老狐狸却想的是:皇帝安排张永去南京也是告诉江南士绅,皇帝的胳膊又伸到江南了!
朱厚照接着道:“王守仁已赴陕西任事,其虽为文臣,却兼领五军都督府参赞军务之差,朕素知其与许泰不和。令许泰返京,朕另有安排。”言讫,复抬眼道:“边务紧要,王守仁不可束缚手脚,误了大事。”